第九百九十七章 酒,剑,明月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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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当年陈平安在二楼,她刚好在三楼“寒气”屋内擦拭古剑,敏锐察觉到了楼下的异样,她就假扮端茶送水的侍女,去洪扬波的屋子内一探究竟。

    铺子门口那边,站着个青衫男子,抱拳笑道:“洪老先生,情采姑娘。”

    这间铺子的代掌柜,是一位珠钗岛年轻女修,不过按辈分,她是流霞管清几个的晚辈了。

    女子笑着自我介绍道:“陈山主见谅,我是青蚨坊的现任掌柜,真名叫张彩芹,弓长张,五彩之彩,水芹之芹。”

    当年陈平安离开青蚨坊,走在街上曾经回望一眼,看到这个凭栏而立的女子,就已经可以确定,她是一位隐藏气机的剑修。

    铺子后院那边有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屋舍,茶叶酒水都备着,陈平安就亲自煮茶待客,玩笑道:“洪老先生是真心难请,今天属于意外之喜。”

    洪扬波笑道:“陈山主若只是邀请我来落魄山这边做客,我岂会再三推辞,但陈山主是公然挖墙脚啊,我怎敢答应?”

    毕竟是见过少年陈平安的,关键是双方还正儿八经做过几次买卖,所以老人甚至要比张彩芹更轻松自在,说话也随意。

    洪扬波问道:“当年与陈山主一起游历地龙山渡口的那两个朋友?他们如今可是落魄山谱牒成员?”

    “那位大髯刀客,名为徐远霞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年轻道士叫张山峰,他们都是我早年江湖偶遇的好朋友,不是落魄山谱牒成员,一个架子大,比起洪老先生,有过之而无不及,别说请了,我求他来落魄山都不乐意,一个跟洪老先生差不多,已经有了山上师承,我可不敢挖墙脚。”

    趴地峰的火龙真人,在北俱芦洲的威望之高,在山上山下,无人能比。

    张山峰又是这位老真人的爱徒,陈平安哪敢挖墙脚,不说老真人,袁灵殿在内几个张山峰的师兄,就能来落魄山这边堵门了。

    火龙真人是出了名的与人为善,记名与不记名的那些客卿头衔,不计其数。

    但是老真人都会提醒一句,给你们担任客卿一事,莫要外传,当然了,摊上事,就来趴地峰找贫道,能帮忙,是肯定会帮忙的。

    一开始还有仙师沾沾自喜,觉得能够请得动老真人当自家客卿,不说独一份吧,总归是屈指可数的待遇。

    结果跟要好的山上朋友凑一堆,喝高了,一聊,就说漏嘴了,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对劲,一个个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你是?你也是?你还是啊?原来都是啊!

    结果趴地峰愣是一条跨洲渡船都没有,逢人就说一句,贫道清贫啊。

    北俱芦洲火龙真人的一贫如洗,太徽剑宗刘景龙的酒桌无敌,宝瓶洲北岳魏山君的夜游宴,名气之大,早已不局限于一洲之地。

    洪扬波正色道:“此次前来,东家和我,就是专程找陈山主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给两人递过去茶水,点头笑道:“洪老先生直说便是,都不是外人。”

    洪扬波说道:“我们青蚨坊位于地龙山仙家渡口,而这座渡口的真正主人,其实是青杏国皇室,因为位于大渎以南,按照约定,青杏国柳氏就摘掉了大骊藩属国的身份,复国之后,新任国师,是我的一个山上好友,认识百多年了,知根知底,也怪我贪杯,管不住嘴,与他吹嘘自己跟陈山主是旧识,估计他就去柳氏皇帝那边邀功了,刚好青杏国太子殿下将要在年中举办及冠礼,皇帝陛下就希望陈山主能否从百忙中抽出时间,参加这场典礼。”

    张彩芹犹豫了一下,因为事实并非如此,是她主动与青杏国柳氏皇帝说及此事,她和皇帝陛下,都觉得可以来落魄山这边试试看,成了是最好,不成也就当游历了一趟北岳地界。

    陈平安何等江湖老道,只是张彩芹的这么一个细微表情,就立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,只是假装不知真相,笑着答应下来,“没问题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还半开玩笑补了一句,“要是洪老先生实在不放心,怕我忘了,就在庆典举办前几天,再寄信一封到霁色峰,就当是提醒我此事。”

    既然谈妥了正事,心中大石就落地。

    张彩芹诚心实意,与那位陈山主抱拳致谢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得笑着抱拳还礼,“不用这么客气,就当是我为先前接连挖墙脚赔罪了。”

    其实邀请陈平安参加这场典礼,张彩芹是不太抱希望的,对方拒绝,甚至都不是什么清高,不近人情,而是很多事情,一旦开了个口子,就得照顾到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。打个比方,一座仙府门派里边有诸多山头和法脉道统,一位祖师堂老祖师,受邀参加过一次某峰的观礼,接下来其余山头诸峰,跟着开口邀请,这位老祖师要不要露面?

    所以要么就是干脆全都不去,否则很容易就会顾此失彼,不然就是成天参加各种名目的典礼,别想着清净修行了。

    “我们东家,年幼时曾经遇到一位云游高人,得了‘地仙剑修’四字谶语。”

    洪扬波主动提及一事,“至于商贾之术,经营之道,东家虽然用心不多,但毕竟还是耽误了修行,不然如今多半已经谶语了。”

    她有些无奈,何必与外人说这个,关键还是与一位城头刻字的年轻隐官,聊什么“剑修”,不是贻笑大方吗?

    尤其是这“地仙”,在那正阳山可能值点钱,在陈平安的落魄山,能算什么。

    陈平安内心微动,说道:“冒昧问一句,当年那位过路高人,是男子还是妇人?”

    至于夸奖几句张彩芹资质如何好、未来成就不会低的客套话,免了,在座双方,都是做惯了生意的人,说得矫情,听着也不会觉得顺耳。

    由于涉及隐秘,洪扬波不宜开口,就转头望向东家,张彩芹没有藏掖,说道:“是一位貌不惊人的妇人,荆钗布裙,她曾经为家族几个长辈算命,都极准,所言之事皆灵验。在那之后,我果真很快就温养出了一把本命飞剑。”

    其实这位不知名的世外高人,还赠送给张彩芹一件见面礼,是一方砚台,雕龙纹,铭文“龙须能辟暑”。

    妇人还曾泄露过天机,预言张彩芹此生最大的一桩修道缘法,在“蝉蜕”二字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轻点头,看似随意笑道:“如果我没有猜错,这位高人所谓的‘地仙’,并不是说如今的金丹、元婴两境,而是上五境的仙人境,老说法了,专门形容一位常驻人间的陆地神仙。”

    果然是田婉捣的鬼。

    极有可能,田婉是相中了张彩芹的资质,却不愿意像苏稼那样带去正阳山,交给别人栽培,再者苏稼身份特殊,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,估计田婉打算以后与白裳合谋成功后,再将张彩芹收为嫡传,或者是推荐给白裳,为自己赚取一份人情?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问道:“洪老先生铺子里的那幅《惜哉贴》,可是这位高人当年故意留下的?”

    张彩芹和洪扬波对视一眼,都不知陈平安为何有此问。

    这幅字帖,在宝瓶洲山上名气不小,曾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剑仙的墨宝,属于他证道之前的得意之作,正因为此,反而写得格外神气横溢,笔墨淋漓,毫无老成内敛之意。洪扬波卖给陈平安的那幅,当然是摹本,但是笔意很接近真迹,极有古意,属于双钩之法,先勾勒空心字再填墨,使得《惜哉贴》字迹宛如秋蝉遗蜕,世间宝帖法书摹勒上石,多用此法。

    陈平安就没有继续多聊这幅字帖,之后继续闲聊,洪扬波说马上要和东家一起去趟京畿之地,因为有故友相约,南返之时,他们再去落魄山做客。

    陈平安就没有挽留他们,将他们送到铺子门口。

    两人走向牛角渡,张彩芹不由得感叹道:“领教了,滴水不漏。”

    尤其是那句看似是提醒洪扬波的提醒,才是人情世故的真正精髓所在。

    一来等于表明自己肯定是要参加庆典了,否则陈平安根本不必说这句话。

    这是给他们两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,吃了颗定心丸。

    再者下次飞剑传信霁色峰的,可以是青蚨坊,当然也可以是青杏国礼部。

    如此一来,就等于青蚨坊帮着青杏国刘氏,与落魄山真正搭上了私人关系。属于陈平安额外送给青蚨坊一桩人情,算不得一场及时雨,却绝对能算是锦上添花。既然决定了要参加典礼,落魄山就像顺水推舟,再多给青杏国一份面子,表面上看,最少在外界眼中,就是青杏国皇帝邀请到了年轻隐官亲临京城。

    就只是一封看似“多余”的书信而已,落魄山,青蚨坊,青杏国朝廷,三方皆大欢喜。

    洪扬波笑道:“幸好陈山主是个好人。”

    张彩芹哑然失笑。

    将洪扬波和张彩芹送出门后,陈平安没有就此离开铺子,而是返回后院屋子,收拾好茶具。

    那位少女满脸涨红,一只手攥紧衣角,一边埋怨自己的不机灵,竟然还需要陈山主亲自收拾    ,一边壮起胆子,主动打招呼道:“陈山主,我叫兰桡,名字是祖师赐下的,我是珠钗岛修士!”

    话一说出口,少女就差点没懊恼得直跺脚,陈山主岂会不知自己是从螯鱼背那边来的?

    牛角渡包袱斋这边的铺子,不都是她们在打理嘛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轻点头,笑问道:“兰桡,你的师父是谁?”

    兰桡,是小舟的美称。刘岛主还是很有才情的。

    少女笑道:“师尊名讳洛浦,如今就在陈山主的福地内修行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这说明你师父的资质很好。”

    兰桡使劲点头。

    是她的师父唉,必须的!

    陈平安离开牛角渡后,身形化虹,一闪而逝,直接来到黄湖山,看到了那条蹲在水边的“土狗”。

    陈平安蹲下身,揉了揉它的脑袋,忍住笑,道:“难为你了。”

    既然它至今尚未炼形,就可以不用视为道友了。

    它咧咧嘴,晃了晃尾巴。

    以前那个小黑炭在小镇学塾混日子,每天放学,就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,

    身边跟着个身为骑龙巷右护法的黑衣小姑娘,还有一条夹着尾巴走路的骑龙巷左护法。

    裴钱走路喜欢大摇大摆,穿街过巷,只要附近没有外人,经常喜欢大声嚷嚷。

    “走路嚣张,敌人心慌!谁敢挡道,一棍打走,若是朋友,相逢投缘,宰了土狗,我吃肉来你喝汤!”

    押韵是挺押韵的,就是半点不照顾那条土狗的感受。

    那段往事不堪回首的惨淡岁月,有苦说不出。

    就算早就能够开口言语了,它也打死不说。一开口,还了得?!被裴钱知道了,它都怀疑会不会被裴钱吊起来打。

    当年裴钱每次教训周米粒,就是那句口头禅,“小米粒啊,咱们做人可不能太左护法,尾巴翘上天,是要栽大跟头的。”

    偶尔他们仨一起蹲在骑龙巷铺子门口,晒太阳嗑瓜子,裴钱经常掰扯她那险象环生又精彩纷呈的江湖履历,和一些肯定无从考证的道理,比如“晓得么,我师父曾经与我说过一句至理名言,钱难挣屎难吃!这就叫话糙理不糙,咦,不对啊,左护法厉害啊,你竟敢是个例外,狗头何在?!来来来,敬你是条汉子,领教我一套疯魔剑法。”

    亏得小米粒还算护着它,不然它真要离家出走了,别说骑龙巷,小镇都不待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有想好真名吗?”

    它低了低脑袋,意思是已经有了真名。

    陈平安站起身,略有遗憾,“那我就不帮忙取名了。”

    准备离开黄湖山,陈平安忍不住心中的好奇,问道:“打算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它抬起一脚,在地上划拉起来。

    写了两个字,字迹还挺像那么回事。

    韩卢。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笑道:“确实是个好名字。”

    没有直接返回落魄山,陈平安先去了一趟远幕峰,老厨子正在当木匠,手持圆木一段,眯眼准备弹墨,脚边是遍地刨出的木花。

    见到了陈平安,老厨子笑道:“公子怎么来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卷起袖子,微笑道:“不是闲逛,给你搭把手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急哄哄御风而至,一个前冲,在地上翻滚数圈再跳跃起身,站定,拍了拍身上尘土,“隐官老祖!我要与你老人家禀报一个重要情报,谢狗已经悄悄离开处州地界了!”

    陈平安冷笑道:“都是一个门派的了,你就这么讲义气?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跺脚道:“这就是忠义难两全啊,这不是么法子的事情嘛,忠义忠义,忠在前边,义且靠后!”

    朱敛点头附和道:“有道理有道理,回头把忠心两个字刻在脑门上,一手心写铁骨铮铮,一手背写义薄云天,出门散步,可就威风八面了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埋怨道:“老厨子你说话咋个这么不中听呢,怪腔怪调的,都不知道跟谁学的臭毛病。没事多跟咱们隐官老祖学学怎么说话,如何做人啊。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,你倒好,尽整些有的没的,每天待在如同芝兰之室的隐官老祖身边,耳濡目染的,结果半点真本事都没学到。”

    朱敛还是点头道:“在理在理,你说得都对。”

    但凡跟你拌嘴半句,就算我输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双手叉腰,本想开骂了,想想还是算了,吵架是注定吵不过这个老厨子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好气道:“别拉着郭竹酒跟你们瞎胡闹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眼神幽怨,委屈万分,抽了抽鼻子,“我这不是想着打入敌人内部嘛,舍得一身剐,不惜龙潭虎穴和刀山火海走上一遭,先跟那个谢狗混熟了,就好给隐官老祖通风报信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气笑道:“那我不是还得谢谢你啊?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抬起脚尖,一下一下,踹得地上木花乱飞,“隐官老祖要是说这种见外话,就寒了麾下心腹大将的一颗赤胆忠心了。”

    朱敛又附和道:“是那活泼泼、滚烫烫的一颗赤胆忠心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忍住笑,收拾这家伙,还得是老厨子出马才行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瞪大眼睛,都快憋出内伤了。

    其实真正在说怪话这件事上最厉害的,不是崔东山,也不是朱敛,而是落魄山的周首席。

    估计是周首席既有天赋,加上见多识广,所以在说笑话这一块,堪称无敌手,就连老厨子和郑大风都要自愧不如。

    比如我家那边的祖师堂议事,就是猪圈里吵架。

    只要见着美人还能抬起头,就是老当益壮,半点不服老。

    山下打架,小鸡互啄……

    披云山乐府司那边,其实没有什么脂粉味,既无曼丽厨娘鱼贯出入,也无歌舞助兴,就只是郑大风与魏檗拼酒,喝了个酩酊大醉,说自己有个想法。

    魏檗听完之后,被震惊得久久无言。

    你一个纯粹武夫,跑去齐渡那边做什么?

    陈平安独自返回崖畔竹楼,坐在石桌旁。

    当年在剑气长城,最早陈平安只是个卖酒坐庄的二掌柜,尚未担任隐官,入主避暑行宫。

    除了练拳,每天忙碌的事情,就是雕刻印章,打造折扇,编订百剑仙印谱、皕剑仙印谱……

    宁姚偶尔会去屋子那边坐一会儿,陈平安怕她觉得闷,担心稍坐片刻就离开,就会没话找话,主动跟她解释印文底款、边款的心思和用意,以及题写在扇面上边那些文字内容的缘由和寓意。

    一开始宁姚会听得认真,还会主动询问几句关于文字、语句的出处,只是后来,不知为何,宁姚听得多了,就会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脸色,不明显,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,但是陈平安何等心思细腻,二掌柜何等擅长察言观色,很快就不再多说什么,打定主意少说话,只是她每次打算起身离去的时候,变着法子用一些蹩脚理由挽留她。

    陈平安对此是偷着乐的,又有一点伤感。

    因为宁姚之所以会如此,是她有了一种危机感。陈平安会觉得很没有道理,但是男女之间,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呢。

    准确说来,就是宁姚觉得自己,好像渐渐的,与陈平安很难聊到一块去了,她就会忧心忡忡,今天是如此,明天呢,后天呢?

    宁姚觉得自己这辈子只会练剑,但是陈平安不一样啊。

    不管宁姚在修行路上,如何一骑绝尘,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女子。

    只要走在人间情路上,谁不是患得患失的胆小鬼。

    听了句不顺耳的话,女子的心路上,就会愁云惨淡,阴雨绵绵,可能蓦然听见一句中听的情话,又突然是艳阳高照,晴空万里。

    陈平安趴在石桌上,双手叠放,下巴搁在手背上,怔怔看着远方。

    极少发呆这么久,以至于云卷云舒,日落月升了,陈平安还保持这么个姿势。

    酒,剑,明月,宁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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