舞台-《玲珑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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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故事就这样展开来——越王在宫中小宴,吴越世仇,他询问大臣范蠡,有没有好的计策,能够一举打破越国现在的窘境呢?

    范蠡回答,这件事不能急进、只能缓图,微臣正慢慢地为陛下寻求一个解决的办法。

    越王拈须颔首,叹息道:虽春和景融、边烽稍熄,但弱难御强,若不早定计谋,只怕终被强梁侵侮!

    求岳看过麒麟童的戏,王亚樵也喜欢看,他们当年在天蟾舞台听过他唱的鹿台恨,那时他扮演比干,面目举止中便带一种刚烈耿直的性气;麒麟童也唱过浣纱记,从前是扮演里面的伍子胥,自然也是忠肝义胆、忍辱负重的类型,求岳以为这些角色,都是有点周先生自己的性格投射在里面——不想他演勾践,也能如此传神。

    勾践应该是什么样?你要问文盲的金同学,金同学是铁答不上来的,但完璧的表演之所以被称许为完璧,那就是它能让你初见便知这一定是最佳的诠释。麒麟童刻意地没有完全挺直腰板,而是微微地伛偻,腰身伛偻但脖颈挺直,他用身段来诠释这个复国之君卧薪尝胆的性格。加之他那苍凉遒劲的唱腔,从容沉稳的帝王气度,若是国内开演,此时必有人高呼喝彩。

    ——可是剧院里静悄悄的。

    求岳觉得这不正常,太静了,不像是个看戏的场面。他上辈子的妈是个典型的附庸风雅,逢年过节,喜欢带着儿子去国外看看表演(主要是发朋友圈,赢取一排“王总高雅”的点赞),悉尼歌剧院和旧金山歌剧院,老妈也都抓着他去过。“上流社会”看表演的情形,求岳经历过,所以知道他们其实没这么安静,礼仪这种东西在权贵阶层总是被保存得很好,他不信八十年前的观众会因为更有礼貌而静得像群死鸡。

    他看看罗斯福,总统神色如常,保持着兴致勃勃的状态,他又看其他的观众,太黑了,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——而直到目前为止,金总简直像个摆设的花瓶,一句帮忙的解说都没有,全程是胡适在carry。

    要是传到蒋光头耳中,光头必要骂:“娘希匹,闹事的时候一套又一套,这时候像个木头!”

    但凡动动脑子都不该叫金总来当解说好吧。

    不叫他解说,倒不是因为他文盲,而是“关心则乱”四个字的缘故。金求岳根本分不出心思去给罗斯福当解说员,在别人看来这是一场演出,而在他看来,这是一个攻城略地的战场。黛玉兽只能胜、不能败,但他到底能不能赢,求岳心里根本没底。

    他看过露生的排练,然而这个“看过”就跟视频手工教程差不多,加亿点点细节。露生哪有时间让他通观全貌?他看到的都是这样或那样的片段。

    所以临到昨天夜里他还在担心,担心昆曲对不上这些美国傻子的胃口,京剧好歹还有个热闹可言,昆曲咿咿呀呀的,怎么办?

    你看现在不就是吗?麒麟童唱的这么好了,就连粗通皮毛的金总都知道他厉害,操蛋的是这里的观众其实连皮毛都不通!

    观众冷漠的反应着实不是一个好信号,无论搞多大事都不紧张的金总,头一次如坐针毡,紧张得想哭。

    其时台上范蠡正唱:“柳舒花放、春和景明,暂解印绶、改换衣裳,潜游田野。”

    他以游春的步伐退场,灯光暗了,序幕结束了。

    短暂的寂静之后,轻轻地响起一声脆笛,舞台上起了干冰的烟雾。

    台下的人们发现幕布换了——像天也像水的的柔和的碧色,隐隐地画着青山,随之而来的是轻快的笛声,起初如空山幽响,断续一声,渐渐地便如鸟雀争春,使人感觉到这是远离宫廷的乡野之中。

    云霞一般的烟雾散去,舞台深处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。

    徐徐向台前行来,她渐渐地近了,缓缓明朗起来的灯光把她的身形勾勒得清晰,连她头上的小花、绣鞋上的绒球,都看得清了,就在这一瞬间,求岳心中暗呼一句“绝了!”

    而观众们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——这和他们想象得完全不一样。

    平心而论,要让当时在场的任何一个观众去设计这场演出,绝大多数人会想,为国家献演的,一定是一场大戏。那么它的女主角,也应该是派头十足,有神明或女王的气势。

    不能怪他们要这样想,因为过去访美的中国戏剧,女主角一向以端庄、优美,珠翠琳琅的形象出现。就连这次演出的宣传也是如此这般地染足了劲头,你看外面那些迎风飘荡的彩旗、橱窗里张贴的海报——所有人都以为会是天女散花那样广袖长衣的仙女,不料却是这样一个轻罗短打的俏丽姑娘,一身青衣,从水墨画就的山水里来。

    她是倒着走出来的,摇摇摆摆,还有一点蹦蹦跳跳,不知怎么好像就在这个舞台上长大似的丝毫不见局促,又或者,这舞台其实就是她的家,是近在眼前的越国水乡。观众们从她顾盼的背影里,看到盛开的桃杏、又看到早啼的春莺,这些都吸引小姑娘的注意力,所以她那翘首乱看的散漫样子让人意会了。

    这时候莺鸣似的短笛也响起来了,轻轻地,还伴着鼓点,像细雨打在花瓣和罗衣上的轻柔、也像浣纱溪入太湖里的涟漪,姑娘倒行至台中,仍不肯回头以面目示人,她是出来玩乐的,笛声化作的鸟儿她要追、鼓声化作的蝶儿她也要扑,笛和鼓以精灵的姿态围绕她身边戏耍,她轻灵的身段在舞台上飞舞。不知是惹怒了哪只暴躁的野雀,一阵吱吱哇哇的扑打,少女躲闪不及,掉过身来——亮相了。

    像春山烂漫的野花,她向人们粲然一笑。

    台下的观众们都甚良好教养,不会起哄,也没有国内“碰头采”的认知,只是这个亮相确实俏到他们心里去了。和想象中可爱的东方少女一模一样,有过之而无不及的,还有这个年纪十足十的天真稚纯——因此不约而同地,低低的赞叹像暗流在剧院里翻腾了一瞬。

    他们也才看清,这少女手里擎着一把宝剑。

    她娇憨地伸了个懒腰,随手舞出一个剑花——没有舞好,剑从手里飞脱出来——可是很巧妙地,微一探身,那把剑又听话地回到她手里。观众有些想笑,其实知道这是设计好的,但这个精巧的功夫确实值得以会心一笑来称赞。

    姑娘好像听见台下的暗笑,颇觉没面子,娇媚地横过一眼,再挽一个剑花,这次可就大拉闸,这剑有心跟她过不去,人向前而剑向后,再一次地甩脱出手,剑当啷一声掉在台上!

    观众们错愕了,这是演砸了吗?

    小姑娘尴尬地摸摸头上的花儿,生气地走回来,左转两圈儿、右转两圈儿,不免恼羞成怒,跺着小脚把剑踩了一遍——宝剑是有格的,踩这头、那头便翘起来,踩那头、这头又翘起来,她愈踩愈用力,滑稽中藏着些巧妙的手段,逐渐脚尖上着力,微微一踢,剑随脚尖飞起,这一次稳稳地被她夺在手里,横身飞燕般一个探子——好漂亮的剑花!

    一剑破空,前排的观众甚至听到了剑啸。

    罗斯福忍不住极轻声地向求岳道:“纯熟的技巧,他表演得太好了。”

    然而金总完全没搭理,金总内心在高潮,金总心说这就算好?!马上还有更好的——围观过的排练选段此刻终于在他心里组合起来了,他明白露生要怎么演了,那一段精心练就的剑舞就要来了!

    它是第一次面世,但有幸观演过排练的人已经在心里将它定义为“名段”,它是毫无疑问的名段——露生在排演这一段的时候,专程请教了梅兰芳,梅兰芳道:“剑舞的名段,一个是虞姬辞霸王,一个是百花公主赠宝剑,但这两个都跟你要表现的东西不合式。虞姬重情绪,功夫上都要省略,因为人家看的是你一个悲情,不是你手头花哨功夫;百花公主呢,要俏式,还得有点儿闺阁风度,不能失了公主身份。”

    露生点头:“越女跟这两个刀马旦都有区别,她这个剑上功夫是看点,一定要飘逸,要舞得锐气,舞出神乎其技的效果来。”

    这是内行人请教内行人,不谈做工也不谈套路,完全是谈意境。

    剧场里仍是寂静,而这一次的寂静不同于之前,它源自观众们情不自禁的屏息凝神。越女开始舞剑,她的动作极缓,但是行云流水,你能从那曼妙的身段中感受到风的流动、水的流动,她从玩耍的心境里沉静下来,循序渐进地从冥思的缓慢到纯熟的畅快,无琴无唱,纯以鼓点和笛声为她合拍。求岳心中立时涌出四个字——卧虎藏龙!

    这不就是李安那段名场面的打戏吗?!

    他这是倒因为果,戏剧里用笛鼓来渲染舞蹈的张力,这是个传统,譬如“刺虎”、“三岔口”,都是半句不唱,以武夺人,后世电影又加以借鉴罢了。可是哪怕是后世的奥斯卡,谁又能再回到八十年前,找到这么深功夫的鼓笛?又从哪里寻这么一个绝代佳人,意气风发、正当年龄?

    笛声高亢起来,不同于俞振飞的清亮,这笛声苍凉遒劲,极富侠气,正是沈月泉吹奏的苦竹笛,因为年迈、时而一声断续,宛如剑鸣,凌人剑气都从这一声断续中来,烟山雾水也从这一声断续中来——正像水墨画里的焦笔。

    麒麟童在台边道:“凌云上了。”

    徐凌云轻一点头,两人隐于幕后,但见一朵绢花腾空飞出。绢花被剑轻轻接住,转身旋又抛向空中,越女当空一刺——好利剑锋!登时将花斩作两半,麒麟童轻喝一声:“好功夫!”将手一挥,两旁龙套都把预备好的绢花用力抛洒,空中拂过剑锋,都作两瓣飞洛。

    观众不觉倒抽凉气,此时方知剑是真的!

    这样看来他前面的表演多么危险?但又多么从容!它教人于危险中品出这段剑舞里极度的自信和专注,孔雀一般华丽的炫技,在旁人演来或许是稍嫌花哨油腻,而危险赋予了它惊心动魄的美,那张纯真的面孔又令人感受到奇异的、精灵一般的纯净。

    而越女越舞越急,鼓点也应声而急,刀光剑影之中还蕴着缭乱春光的繁华绚丽,说不出的炫目夺人。剑光所及、鼓声无不合节,顾盼所至、笛声细摹余韵——真正是香生绛雪、寒生翠袖,明光生剑、宝光生眸。求岳顾不得罗斯福还在旁边,情不自禁大吼一声:“好!”

    这一声中文喝彩响彻全场,把憋在台下的绅士淑女们全提醒了,他们一下子意会了这是中国戏剧的观赏方式,半天想鼓掌不知道能不能鼓、想bravo不知道能不能vo,直如吃了美食不能咂嘴,忽然听旁边有人爽直地打嗝,全都放开了跟着鼓掌喝彩,剧院内登时彩声如潮。

    就在这雷动的掌声里,越女干净利落地收势亮相。

    因为按捺了太久,因此它长久不绝。

    观众们惊讶于这直白的一段剑舞,也心领神会于这一段无言的舞蹈。未有如此心旷神怡又惊心动魄的观赏体验,说是戏剧、它又极险,说是杂技,它又极美,无需台词或唱段,落英缤纷中少女的英气和娇憨都做足了!

    越女亮相不动,待观众喝彩完毕,归剑入鞘,行了一礼,然而一言不发,正像小孩子表演完拿手的把戏,向台下翘首企盼。灯光映着她的脸,照亮了她额发上晶莹的汗珠,以及起伏的胸脯,难以言喻的光彩照人————于是再一次地掌声响彻全场。

    这次姑娘满意了,抿嘴儿一笑,姗姗行至台口,科道:“咱家越女,生长若耶溪畔、苎萝村中,不善别个,自小儿会些剑法,还有花容月貌最可夸——”

    说到此处,她往台下娇视。

    观众们循着翻译哄笑,纷纷鼓掌,给漂亮姑娘排面!总统也在底下乐得咧嘴。

    越女高兴道:“正是天见我闭月、地见我羞花,剑法么,你问我同谁学的?我跟山里猴儿学的——”

    绅士淑女俱忍不住了,笑得前仰后合。刚才就觉得她娇憨,没想到是真憨——大言不惭地把自己夸了一遍,你是在演戏么?你是在耍猴,真不愧剑法跟猴儿学的。偏生她清丽非常、娇俏非常,不怕美人蝉娟此豸,最怕美人傻中带俏。

    是的,这一晚在座的观众,并没有哪一个是买票入席——为了保障总统的安全,也是出于礼仪,来的自然都是各界要员。他们心里怀着警惕,也怀着不满。越王那“弱难御强、恐被侵侮”的台词,更让他们品出了一点象征性的、危险的气息。

    他们担心今晚的表演会变成一场中国人的耀武扬威,不想来的竟是这么一个傻白甜。

    警惕的心是再也警惕不起来了——什么嘛,前面不过是塑造气氛罢了,这其实是一个美女加搞笑的滑稽戏呀!但考虑到扮演这个少女的,其实是个成年男子,加上他神乎其技的剑术舞蹈,令人大呼过瘾,当然可以算作是顶级的表演!它作为两国和睦的纪念献演,虽然意外了些,但细想确实合乎分寸。

    到这一刻为止,剧场内的气氛终于破冰,因着笑声和掌声,空气变得融洽起来。

    一群青年拥上台来,他们是越女的同乡,和她年纪相仿,正是年少爱玩的时候。年轻的男子们围着漂亮的姑娘,纷纷地打趣搭讪,越女一个也不睬:“你等文不成、武不就,哪一个配与我说话?”

    青年们便不肯示弱,一窝蜂地哄笑道,好好好,我们不配!又不是天下第一美,你不和我们玩,我们找别人玩去!

    越女着急了,跺着脚唤:“都回来!都回来!”她越急青年们反更要逗她取笑。

    观众们怎能不知她的心思?她既瞧不起这些追求者,又说不出自己能比他们强到哪儿去,且又很享受这种被人追捧的感觉,这种爱出风头的小姑娘其实是有一点蠢,即便蠢,也让人没法儿讨厌,因为她实在很可爱!

    更何况,青春貌美,怎么能怪她爱出风头嘛。

    这时有人自左方登台——熟悉的老朋友又来了,正是序幕里退场的范蠡,这帅哥游了半天的春,游到越女的村里来了。他一来,观众便发笑,因为姑娘的眼睛立刻黏在他身上。越女忙不迭地甩开那一群追求者,难得地露出害羞的神情,她怯生生地追过去。

    范蠡一脸的招架不住,看来是没少被她缠——这是小生与小旦常有的诙谐戏,男子年龄稍长、稳重儒雅,少女则活泼热烈,藏不住的一脸仰慕,又要他教自己读书,又问他为什么许久不来。

    俞振飞的扮相不消说,自然俊美轩昂,配着越女清纯可爱,是很甜的一对儿。

    而范蠡轻叹一声,背科道:“少年儿女不知愁也,仍是嬉笑玩乐。”又唱:农务村村急,溪流处处斜,迤逦入烟霞,景堪夸。肇峦如画、拚把春衣沽酒,沈醉在山家。唱一声水红花也啰,偶尔闲步,试看世情。奔走侯门,驱驰尘境。我仔细想将起来,贫贱虽同草芥,富贵终是浮云。受祸者未必非福,得福者未必非祸。与时消息、随世变迁,都是一场春梦也!

    这意思就是帅哥妥协了,对观众讲了一些“福祸相依”的大道理,自己说服自己,干脆就叫越女带路,放下国事,在苎萝村里散心。

    但孤男寡女,单独相处略显不妥,所以大家一起前行。

    踏过青山、行过小溪,一路上仍是青年与少女们插科打诨的时间,范蠡偶尔也对他们提些问题,考量他们的学问。不难发现,从他们天真无邪的说笑里,描述出的却是越王励精图治的意愿。他令壮者无取老妇,令老者无取壮妻,女子十七须嫁,丈夫二十要取。葬死者、问伤者、养生者,去民之所恶,补民之不足——当然也少不了小姑娘的恋爱脑:“我今年十七还没嫁,我要有罪了!”

    观众们爆笑,而总统颇为认真地观看着。

    这一行青年男女结伴来到了若耶溪畔,其他人不过走马观花,而范蠡在这里停住了脚。

    他的脚步停了,其他男子的脚步也停了,随着他们的目光,另一个少女素衣持竿,袅娜而上,她令呆立一旁的越女黯然失色——这才是真正的绝世美女,在史书留下芳名的国花,而少年们喊出了她的名字:

    “西施!”

    求岳觉得很吃惊,姜承月然能把绝代佳人演绎得这样好,许多年后想起来,他发现那个柔弱捧心的西子,更像是别人眼里的露生。

    而在更多的观众看来,他们之所以能get西施比越女更美,并不是靠脸蛋来评价——脸上那么浓的妆能看出个鸡儿,他们完全是凭神态和气质。美人总是有特殊的气场,她们娉婷的身段、柔顺的神情,能令观众不由自主地认同她们的美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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