照相-《玲珑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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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得不说纽约时报太有眼光,丢开了自家养的一群大触,选择用这张照片登上头版头条。构图和用光都无可指摘,关键是它太有创意,油画一样含蓄地定格了人物最真实的一瞥,白露生以一个道具的方式出镜,这只手精妙地剖取了他艺术修养的截面——精通现代艺术的人必然能领会这种妙处所在,德加的背影和罗丹的断手都是此道中的翘楚,它比整幅的人像更引人注目。
即便放在八十年后,这也是超一流的大师级人像,普利策没跑了。
露生看了这照片,心中会意,暗呼佳作,然而金总审美还是一如既往地俗,金总大失所望并破口大骂,“狗窝瓜八十年前还是这么狗眼看人低,他妈的用手出镜,这种狗点子亏他想得出来。”
露生笑道:“给你拍个照,祖宗十八代都给你骂遍了!到底哪里不好?我看这张好得很,最像你。”
金总委屈道:“哪里不好你不知道?!我要的是合影!合影!你是工具人吗只露个手?摆明了就是瞧不起你。我就说,那天他为什么不叫我们摆姿势,你起来给我擦汗,他突然咔叽咔叽拍起来了,问他他还自信得很——真信了他娘的的臭邪,害老子白期待了一个星期,早知道白皮猪不干人事。”
露生心中替科特兹抱冤,却也明白求岳期待个什么,因此两头都不好说,只能谁亲近说谁。金求岳就是大事上像人,小事上像狗,一不满意就乱咬。含笑捶了他一顿,说:“我又不是没有好照片,偏你会计较这一张半张的,回去了随你怎么照呢,难道这辈子就照这一回?”
气就在捶人和亲嘴儿中间乱七八糟地消了,v哥费尽心血,连句谢都没得到,还惨遭永拒登门。但这张好照片却实实地勾起了求岳照相的兴趣——原本已经照烦了、照怕了、腻得不能再腻了,可是好东西哪怕不在你的审美层面里,它静静地就能够感染你的心,呼唤起你和它的共鸣,你的心声是不管你的嘴怎么骂的,心会自说自话。
金总尽管讨厌科特兹的这张摄影,却承认他拍出了自己和露生温柔的联系,还拍出了他们两心相知的勇敢,不止是爱情上的,还有更崇高的理想的共鸣,他甚至用一条手绢神奇地把这种联系具象化了。可是金总就是这么俗,他不喜欢这样隐晦的背面傅粉,他要把这种感情浓油重醋地搞在明面上。
其实也有一点懵懂的直觉。科特兹的照片太过于凝重,它多像一幕电影,好像把他们两个人过去和未来的时光都照在里面了。不是甜美的喜剧,但也不悲,是一幕正剧。
金总说:“总觉得哪里不太得劲。”
金总想要甜的。
他一下子发现自己成长于随时随地想拍就拍的时代,导致对照相留念这件事情一点概念都没有。他和露生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合照(他认为的像样)。
然后他就行动起来了。
露生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来龙去脉,所以一听见照相师来了,忍不住乐了——越想越好笑,等到听见那个照相师一口滑溜的京片子,他就更忍不住笑了,明媚的笑意从他眼里飞到眉毛上,让几十米开外的照相师心头一颤——白露生的花容月貌现在已经是名播海外,但照面一见,那种稀奇的感觉还是一个劲地从初次见面的心尖上冒。
未曾见有人能生得如此媚而不俗,像新鲜的荷花一样,端庄有风致。
可惜他拿的不是小莱卡,他背着带三脚架的大抽屉,只能眼看着那个笑容惊鸿一瞥地绽开,转向金少爷去了。
金总害羞道:“笑个屁。”
露生抿着笑意,没抿住,用手握着脸,轻声细气地问:“你怎么又干起这种事儿了?”
偏是这个照相师不会说话,跑到露生面前奉承:“我祖上积德了,今儿能这么近瞧瞧白小爷,我这相机也积德,今儿能给您映留芳容——您放心,我照相的技术是整个美国都夸好!凡是咱们中国人在这儿落脚的,结婚生孩子、开业办大事,在我这照相,都满意!我跟您说,去年三藩大学的留学生毕业,也是请我过去拍的合影——他们洋照相师不知道咱们中国人的心,照出来的总不端正。您要拍什么,尽管地吩咐我,我保许给您这绝代风华照出来,一点儿不像我倒赔您钱!”
这一番话说的马屁冲天,露生听他讲“结婚生孩子”,难为情之余还有些受用,看看求岳,忍不住又笑。
中国风味的照相就在这马屁冲天的吹捧和嘻嘻哈哈的羞涩中,利落地展开。照相师取景极快——主要是拜这两位说不完的悄悄话,约了他九点钟来,结果他俩在花园里喷鲁迅喷得上头,照相师只好自己在花园另一角打转。
这师傅却也有些真功夫,原本欲取好莱坞的牌子作景,转了两圈,他发现比佛利山庄的亭台楼阁,凑合凑合,倒也有真山真水的意味。那一个牌子不免落俗,谁来洛杉矶都这样拍的,却不如鲜花嫩柳,亘古的好景衬托美人。因此就取定一片柳荫,斜照进极好的阳光,叫伙计们搬来预备好的太师椅、海棠几,摆设鲜花钟表,就请客人入镜。
金总坐下了才觉出不对味儿:“怎么就一张椅子?”
照相师从相机后面冒出脑门:“不是合照吗?”
“是合照啊,你这搞一个椅子怎么坐?”
照相师愣了一下,心说您二位是要各据一席?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才那么拍呢,您离登仙还有一百年,摆这姿势照相?这话说了怕挨打,可是椅子又只带了一张,现在要变格式,只能再去酒店里借——顿时和伙计们忙乱起来。
露生笑道:“你就让我站着罢,人家照相都是这样的。”
“我为什么要跟别人一样?我要平起平坐。”
“……你怎么是个傻子?”露生气得在背后戳他一下,轻声嗔道:“我说站着就站着!”
“……”
求岳忽然回过味儿来,后知后觉地领悟了“人家”两个字不是普通的人家,原来是那个“人家”——心中滔滔滚滚的直男的惭愧,还有甜蜜,心说露生怎么这么知道我的心?比我自己还知道!他偷偷看一眼照相师,好在师傅比自己还蠢,趴在相机后面发呆,不知道眼前这二位啥时候才能掰扯清楚——把露生的手一拉,笑道:“你早说嘛。”
露生红了脸,也笑,挣他的手:“说什么?我没说什么。”
“甩我干啥?拉着嘛。”求岳硬把他的手拉住了,向照相师道:“就这么拍吧!”
师傅心说这都折腾什么玩意儿呢?我刚才不就叫你们摆这个姿势?看看他两个挽着的手,又觉得这姿势好像有点串戏,他实在懒得问了:“那二位架好喽!脸朝我这儿看,笑一笑——”
哪用得着你说笑,那两个笑得不能再标准了,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也不过就这样了。
“笑一点——再一个——”
这温柔的姿势是民国照相里,最常见的姿势,一个坐着、一个站着,名义上的主次有别,其实远比分坐两席的格局要亲密。玻璃造的银版不甚清晰,朦胧里是一种宛如初见的腼腆,手握起来,很端雅的伉俪情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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