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活-《玲珑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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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会儿怒气上头,他也来不及细想,恨铁不成钢,他向马梦溪道:“兄弟,我们是弱国,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,往好听了说,叫招兵买马,说难听了,是在寻求扶贫。中国什么都缺,缺技术、缺人才、缺设备,可是这些工作不能大张旗鼓地搞,步子大了扯到蛋——招兵买马、招兵买马,你见过两军打仗,去人家大本营招兵买马的吗?”

    没有枉费石市长的栽培,金总政治成长颇为迅猛,如今也学会用冠冕堂皇之词来掩饰自己的小私心了——不肯说出当初是背着孔祥熙干私活——但这私心里包含的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:“你是搞外交的,可能不了解工商业。过去我们搞洋务运动,就是像你这样,花大价钱,请来人家淘汰的资源。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人?这些是被美国工业淘汰下来的人,他们在美国找不到工作,就想着去中国淘金。他们能对中国做什么贡献?去了还不是洋房花园当老爷供着,我要这种人有什么用?!你还给我到处散布中国人招工的消息,是你干的吧?!”

    他有一句话藏在心里不能说——后来的改革开放,我们也是这样,花大价钱吃血亏,给国外当次级产品人力工厂,往前看、往后看,引进人才不谨慎,等于把钱往水里扔,这种教训难道他金求岳还要再犯第三次吗?

    “干政绩不是你这样干的,我也不要政绩,我就是很普通的,想找个我信得过的人。一百个半吊子,不如一个精兵,精兵能够以兵养兵,我要一个真正有才学,对中国有感情的人,这些人有吗?”

    马秘书仍是笑脸相迎:“可您为什么这么笃定,培黎是您想要的人呢?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金总给他气笑了。

    他想说,一个工程师,在中国过了几十年,那是兵荒马乱的几十年,然后穷困潦倒地回来了——介绍他的伯爵跟我说,他穷得连回美国的船票都买不起,在英国打工挣了半年的钱才回乡。你说这种人,他会图财吗?

    可是他明白,马梦溪这种人,活生生就是官场里钻营的蛀虫,年纪轻轻,已经一肚子的官僚习气,这些道理就算你说了他也不会理解。

    但你要说他有心害你,那倒也不是,忙前忙后,人家图什么。

    踢着路边的野草,他含糊道:“缘分吧,我这人很信感觉,当初拜访梅先生,我就觉得他一定会帮忙,现在培黎也让我有这种感觉。”

    马秘书笑道:“要说感觉,这可就难定了,还要凭眼缘的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又说到眼缘上了……我又不是相亲。”金总烦腻,“哎,也就露生能听懂我的话,跟你说话真费劲。”

    马秘书莫名地被喂狗粮,边吃边笑道:“那谁能像白老板,和您心心相印?我们都是笨人罢了。”

    金总:“……”

    两人在路边干晒,金总是再也不想回去看那些沙雕的嘴脸,还不如昨天那个傻不愣登的皮克林,马秘书是奉行官场原则,头儿不动那我自然也赔笑不动。两人一个陪着另一个,漫无目的地向远处的大街张望,不约而同地,他们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气喘吁吁地跳下汽车。

    是牛秘书。

    金总:什么,他今天原来不在吗?

    真够透明的啊。

    牛秘书一见求岳,脸上泛起喜悦的光彩,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:“找到了!金参议,我找到了!”他跑得太快,汽车居然被他甩在后面,在他身后跟着下来一个青年,头发蓬乱,衣着也是农民打扮。牛秘书拉着他走来面前,向金总道:“他说他认识您。”

    “又来这一套?又认识我了?”金总真被这些花活儿整够了,培黎他已经不想找了,只想赶紧回家。想起皮克林,不免露出一脸叼毛表情,“美国现在谁不认识我,全球人民都认识我。”

    牛秘书按住头上逐渐飘起的省略号:“这个人可能真的认识你,他问了金老太爷,说是不是叫金忠明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金总有点傻眼,老头儿在国外还有故交?

    原来自头天警局查不到人,牛秘书心下便暗暗思量:美国人信教的很多,一般去中国几十年的,十成八九,都是传教士。教会却是另一条线索,警局查不到的消息,为什么不去教会问问呢?

    他生性懦弱,有话也不敢直说,金总倒也没猜错,他这次来美国,完全是家里送来镀金。可越是这种人,生来便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,明面上不说,偷偷地暗自用功——鉴于牛头同志只会点头摇头,金总已经默认了他是个废物,当然也就想不到牛秘书一整天没有跟着自己,其实是默默地去走访。

    今天他跟马秘书说了有事,独自一人租了车子,遍访各个教会——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,走到西区的一个大教堂处,还真给他问到了!

    “他是培黎先生的侄子,其实前两天一直都在找你,但酒店的人看他穿得太破,根本不放他进去,更不给他通报,他说的话,别人也不信。我在西区教堂跟主教询问时恰好碰到他——钱都用完了,在教堂里等着吃稀饭。”牛秘书露出难得的干练神情,“快,把你那张照片拿给金先生。”他回过头苦笑道:“这小伙子不肯信人,说什么都不愿意把照片交给我,他说怕我骗走了。”

    美国青年警惕地望着他们,看得出是饿了好些天,脸色黄黄,但身量却是做农活的身量,有力气的样子。拿出一张报纸,他先确认了眼前这个人就是金求岳,方从怀里掏出一张破烂的照片。

    求岳不由得凝神细看,这个年代没有ps,所以照片一定是真的——这可不是开玩笑。

    那张照片是一群人的合影,居中靠右的,显然西洋面孔。他们背后的建筑飞檐斗拱,是典型的中式建筑,高耸的钟楼又混合了西式设计,这也让求岳觉得很熟悉。如果让他回到八十年后的现在,再去鼓楼走走,就会知道,这就是如今的南京大学最具标志性的建筑,人称“北大楼”。

    青年指着照片,艰难地用汉语道:“这就是我叔叔。”

    照片上方缀着眉头:金陵大学行政楼落成典礼合影留念。

    这却是金总看得懂的,顿时整个人都礼貌了:“令叔叔现在哪里?”

    美国青年: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算了听不懂你就别拗中国话了。”金总无奈,“你叔叔人呢?”

    青年露出要哭的表情,多日来被拒之门外的心酸和长途跋涉的疲惫混杂在一起,把眼圈涨得通红:“他病得很重,金先生,请你救救他!”

    金总愣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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