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章:风雨来-《梦华录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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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临近傍晚,滂沱的大雨渐渐停了下来,夹道两岸的玉柳经过甘霖浇灌,染上了更浓郁的翠色。一艘小船摇摇曳曳地靠到岸边,宋引章在沈如琢的搀扶下鬼鬼祟祟地下了船。她一边担心地四处张望,一边对沈如琢说道:“别送了,这儿不远,我自己能走回去。”

    沈如琢却满不在乎地拉住了她的手:“引章,金屋已备,别让我等太久。”

    宋引章心慌意乱地草草点了点头,目送沈如琢乘着小船离开之后,她的笑容渐渐消失,漫步回家时,沈如琢和顾千帆的形象,不断交替在她面前浮现。宋引章越想越是混乱,她用力甩头:“不不不,我怎么能够这么贪心呢?不可以,不可以的……”

    正在这时,她的身后传来赵盼儿焦急的声音:“引章?”

    宋引章仓促回身,果见赵盼儿匆匆奔来。

    赵盼儿的脸上写满了焦急:“你是怎么回来的?萧家的下人跟我说你从侧门出去的,你上哪去了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一念之间,宋引章突然想到倘若她照实说出自己方才是与沈如琢一同回来,盼儿、三娘她们肯定会拿这件事打趣她,而她暂时还没考虑清楚她与沈如琢到底是什么关系,索性改口道,“我被教坊的人接走啦!那儿好多人,我光顾着跑,上车的时候也晕头转向的,回过神来才知道上错了车。啊,车里还有别的教坊的姐妹,我做主先送她回去,所以这会儿才到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稍微放下心来,拉着宋引章左看右看:“平安回来就好。刚刚那帮人简直跟疯了似的,没伤到你吧?”

    宋引章任由赵盼儿上下检查着,心不在焉地摇摇头。

    赵盼儿看到宋引章怀中的琵琶上柯相题的字,不由赞叹:“这‘风骨’两字果然是金钩铁划。”她注意到宋引章有些心不在焉,误将她的走神归因于白天献艺太过疲惫,连忙道:“咱们赶紧回去吧,三娘和招娣置办了庆功宴,你可得跟我们好好讲讲今天在相府的事……”

    宋引章心中仍在天人交战,并没听清赵盼儿的话,只是晕晕乎乎地跟着赵盼儿朝桂花巷小院走去。

    华灯初上,桌上的酒菜已经吃的七七八八,赵盼儿的座位空着,宋引章仍在眉飞色舞地给孙三娘和葛招娣讲着自己在萧府的见闻,丝毫没注意孙三娘和葛招娣已经有些走神了。

    这时,赵盼儿端着碗走到了桌边:“来来来,尝尝我新做的红蜜沙冰!”

    葛招娣欢呼一声,抢先尝了一大口:“天气热了,吃这个最好!”

    宋引章被骤然打断,为了缓解尴尬,只得勉强一笑。

    桌子上的盘子太多,赵盼儿将一盘已经吃得只剩骨头的蒸鱼挪开,在宋引章面前也放了一碗沙冰。看着那盘鱼骨,赵盼儿突然想起这些天葛招娣一干完活就偷偷跑去掏藕,便问向葛招娣:“今天的鱼,又是你掏藕挣外快的时候带回来的?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葛招娣想到掏藕,突然嘻嘻地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孙三娘不禁奇道:“你笑什么?”

    葛招娣憋着笑,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:“你们知道为什么陈廉叫陈廉吗?”

    赵盼儿和孙三娘都来了兴趣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葛招娣越想越好笑,先自个儿笑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:“因为他小时候的名字其实是莲花的那个莲!他娘不是先生了几个女儿吗,轮到他,怕养不住,就故意起了个女孩儿名,还让他拜藕老大当干亲镇着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也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:“难怪他能介绍你去挖藕呢。”

    一旁的葛招娣已经笑得直不起腰:“哈哈哈,陈廉竟然被当女孩儿养了好几年呢,下回遇见他,我肯定……”

    孙三娘注意到的宋引章的意兴阑珊,暗地里拉了一下葛招娣:“刚才引章还没讲完呢,引章,再跟我们讲讲相府的寿宴吧,你刚才说,连装菜的盘子都是用的御瓷?”

    宋引章这才来了精神,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:“装普通的菜式才用御瓷,上驼峰的时候,用的是黄檀木雕大盏;顾副使的鱼脍,萧相公特地吩咐用的玉盘……”

    赵盼儿和孙三娘小心地交换了一个眼神,这已经是宋引章今天第四次提到顾千帆了。葛招娣边听边吃着冰沙,听到这里突然抬头打岔道:“哎呀,三娘姐,说到鱼脍,你会做吗?”

    孙三娘胜负欲大涨,不以为然地说:“当然会啦,不信明天我也做一回,肯定不比顾千帆的差!”

    赵盼儿眼前顿时一亮:“不如咱们趁着这回引章的机缘,在茶坊里加卖一道鱼脍吧?反正最近茶坊的生意因为天热也有点平淡,这鱼脍不用动烟火,又清凉……”

    早就因又被岔开话题而不快的宋引章突然开口:“不行!茶坊是品曲赏茗的地方,怎么能突然改卖起吃食来呢?阳春白雪,下里巴人,绝对不可能混为一谈!”

    赵盼儿被宋引章直接驳倒,脸上有些挂不住。

    孙三娘察觉屋内的气氛再度尴尬了起来,连忙打岔:“大伙不过是说笑而已,不用那么较真啊。”

    宋引章的倔劲儿突然上来了,她将被人忽略的不满借题发挥了出来:“什么叫我较真?盼儿姐,半遮面讲究的就是一个‘雅’字,难道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吗?当初你们还说,茶坊的经营路子,就是咱们三个里头,只要有一个不同意,就绝对不行,难道现在都全忘啦?”

    见赵盼儿、孙三娘和葛招娣都是欲言又止,宋引章感觉自己被排挤在外了,她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:“总之,我就是这么想,不早了,我先回房休息了。”说完,就走回房中,重重地关上了门,只留赵盼儿、孙三娘、葛招娣尴尬地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孙三娘本想去劝,却被赵盼儿拦住。赵盼儿小声道:“她心情不好,咱们先别烦她了。”

    孙三娘点了点头:“你不是还要见顾副使吗?快去换衣服吧,别让顾副使等久了,剩下的我和招娣收拾就行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看了看暮色弥漫的窗外,又担心地看了看宋引章紧闭的房门,独自回自己的房间梳洗打扮起来。

    赵盼儿出门后,桂花巷小院彻底安静下来,房内,只能听得见孙三娘洗碗时的水声和葛招娣收拾桌子的声音。葛招娣想起刚才庆功宴上的欢声笑语,竟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。她忍受不了这死一般的沉寂,率先打破了沉默:“引章姐刚才是怎么回事,突然那么大的脾气?”

    孙三娘方才也在想这件事情,便说出了自己的猜测:“估计是咱们总说到别的话头上去,不高兴了吧?”

    “可她都说了一晚上了啊,什么相府的布置有多好看,相府的客人有多富贵,相府门口挤着看她一眼的人有多少……就连琵琶上那柯相的字,我都看了三回了。”葛招娣有些委屈地嘟囔着。

    孙三娘虽然也觉得宋引章今日气性有点大,但还是调和道:“她今天难得高兴嘛。名扬京城,多威风的一件事啊。”

    葛招娣在水盆中洗了洗抹布,故作老成地说:“可威风也不用耍到家里来啊。你和盼儿姐也是做了一桌子酒菜,好心好意地给她庆功来着。还有啊,她干嘛那么翻来覆去地当着盼儿姐的面夸顾副使,也不怕大伙尴尬?”

    孙三娘倒是还没想到这一层,思忖片刻道:“她还不知道他俩的事吧?”

    葛招娣脱口而出:“不会吧?连我和陈廉那傻小子都能看出来——”

    孙三娘赶紧板起脸来:“她也是你东家,放尊重点。”

    葛招娣撇撇嘴,继续擦起了桌子:“反正,我就是觉得,打她从相府回来,就变得不太一样了。咱们真的不能卖鱼脍吗?果子,点心,不一样都是吃食吗?还有干嘛一定要死扣着茶坊呢,我觉得你做的菜比果子可好吃多啦!”

    孙三娘虽然也想过开食店,可实际操作起来哪有这么简单?十张桌子的食店,掌柜不算,光厨子、小工、跑堂的就得各两个,灶得多添几口、碗碟得重新配多少只都要重新考虑。她望向窗外的明月,心里想着也不知远在钱塘的傅子方此刻在做什么,想必也沐浴在同一片月色下吧。

    雾气笼罩的水面上,传来了哗啦啦的摇橹声,赵盼儿和顾千帆正在小舟上相对而坐,小舟上的灯火倒映在河水中,宛若夜幕中的一颗孤星。

    顾千帆看着正替自己挑去樱桃梗的赵盼儿,齐牧的话却回响在耳边——“可你若娶赵氏为妻,此生就绝无可能做成清要文官。”“妻室若曾为当垆女,言官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。到那时,一个婚宦失类的恶名背上,别说官职,你连你娘的诰命都保不住。千帆,你真的想好了吗?”

    赵盼儿素手盈盈,将樱桃举到他面前:“沉舟?你怎么了?一直在走神。”

    顾千帆吃下樱桃,断然道:“盼儿,如果我不想请齐中丞来做大媒,你还愿意嫁我吗?”

    赵盼儿愣了愣,她本以为顾千帆是在皇城司遇到了什么麻烦事,没想到他竟然是为了这事一直魂不守舍。“当然愿意了,我要嫁的是你,谁做媒人不重要。”她根本不在乎是谁来做媒,她只在乎要与她厮守一生的人就是眼前之人。

    顾千帆心头一暖:“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笑道“光嘴上谢没用,能不能帮我再做一件事?”

    顾千帆想都没想就应允道:“当然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没想到顾千帆都不问自己要做什么就敢答应,赶紧补充道:“我想开间酒楼。”

    顾千帆一怔。

    赵盼儿早料到顾千帆的反应,柔声道:“别那么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。来东京这么久,我也算看明白了,一则东京人没有南边那么好茶,开酒楼肯定赚得更多;二则三娘以前开过食店,她做菜其实比做果子更拿手。如今我手上有结余,又有人愿意出不错的价钱盘下半遮面,既然如此转行做酒楼,又有何不可呢?”

    小舟正好经过一家雄伟的酒楼,酒楼门前宾客络绎,高大的牌匾上书有“樊楼”两字。

    赵盼儿指着樊楼道:“我进东京的那一天,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间樊楼,听说里头能坐五百宾客,珠帘绣额、灯烛耀日,每年光是酒曲都要用掉上万斤,我那会就想,要是也能开一座酒楼,哪怕只有它的十分之一大,也够威风啦。”

    顾千帆倒不是不愿意赵盼儿开酒楼,只是觉得从开茶坊转成开酒楼,赵盼儿会更操劳,他忍不住劝道:“还是慎重考虑的好,毕竟来茶坊喝茶的多是文人墨客,去酒楼吃饭的三教九流都有,或许赚得是多一些,但你会更累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如果开酒楼,至少我可以不用天天在外头忙了啊。”赵盼柔声道“我爹也做过官,我知道官场里头的规矩。我也打听过了,卖玉酒的登丰楼,就是江团练母亲的私产,朝中后妃外戚的娘家,也有不少有做食店的生意。”

    顾千帆没想到赵盼儿自己做了这么多功课,不禁大为感动:“你不必为我如此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的眼神突然飘忽起来:“谁说是为了你啦,我只是生意做大了,现在想躲清闲,不想直接去招呼客人而已。这样三娘也不用老兼着跑堂的活,专心管后厨就行。而且,既然是夫妻,互相体谅,本来就是正道。”最后几个字,她说得声如蚊蚋。

    顾千帆握着头郑重地说了一声“谢谢”。

    赵盼儿想到如果要开酒楼,她们的人手必然不够,到时候又是一番兵荒马乱,不禁又叹了口气:“别谢啦,八字还没一撇呢。先不说酒楼还没影,就是引章那里,只怕也嫌酒楼不够清雅,不愿意去坐镇呢。因为这回柯相的题字,她以前身上那种傲劲,好像又有点浮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顾千帆半开玩笑地安慰道:“就算是亲生姐妹,也有嘴唇磕到牙齿的时候。大不了我去抓了沈如琢威逼利诱,再让他去劝劝她,多半也就成了。”

    赵盼儿恭维道:“顾副使威武!”

    顾千帆扬了扬眉:“过奖。”

    雾气中,顾千帆和赵盼儿心有灵犀地相互凑近,近得足以数清对方的睫毛、情浓之时,两人的唇就要碰上,突然岸上有人大喊:“不得了了!帽妖来啦!”顾千帆瞬间直起了身体。

    顾千帆从船夫手中夺过船桨,迅速地将小舟划至岸边,只见街道上的行人在四散奔逃,惊惶失措。

    顾千帆跳上岸,拦住其中一人问:“帽妖在那里?”

    那人匆匆往一个方向一指:“茶汤巷那边!”

    顾千帆向舟上的赵盼儿大喊:“你待在这儿别动!”话音未落,他就向那人所指的方向奔去。

    顾千帆一路奔到了茶汤巷,在混乱的人群中,果然又看到了远处一顶漂浮在暮色下的“帽妖”正从墙头上飘落。

    顾千帆弯腰检查地上的尸体,只见鲜血正从尸体脖颈处的伤口中汩汩流出。

    赵盼儿从远处急急奔来:“千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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